川东小城的清晨总裹着薄雾，妈妈的脚步声是唤醒朝阳的闹钟。她爱穿那双镶水钻的高跟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嗒嗒作响，湖蓝色的碎花裙摆扫过凝结的露珠，像一只掠过水面的翠鸟。

街角的鱼贩远远瞧见这抹亮色，总要扯着嗓子喊：“林姐，今天这身是要去选美啊？”妈妈扬起缀着银铃的笑声：“给幺女买鲫鱼，腮帮子鲜红的才入眼！”

图 1妈妈戴花的背影

那时的日子，像窗台上我养的多肉一样饱满。午后阳光斜斜地爬上书桌，我趴着看妈妈绣十字绣，银针在她染了丹蔻的指尖翻飞，宛若两尾游弋的红鲤。

厨房里辣子鸡的香气渐浓，爸爸探出头打趣：“你妈这手艺，灶王爷都得馋哭。”夜里，一家人挤在褪漆的木盆里泡脚，爸爸总蹲着把我们的脚一点一点擦干，说：“闺女的小脚丫子，可不能沾半点灰。”

2018年的夏天，高跟鞋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天救护车呼啸着拉走爸爸时，妈妈的凉鞋孤零零地躺在楼梯转角。脑出血来得太急，爸连一句话都没留下。她光着脚在ICU外守了一天一夜，护士看不下去，塞给她一双塑料拖鞋。鞋底沾着消毒水的气味，混着她脚踝上干涸的血迹，像一道刺目的裂痕。

命运的重锤接二连三地砸下。三个月后，医院的报告单上，“恶性肿瘤”四个字刺得人眼眶生疼。妈妈摩挲着B超单，指甲一点点抠穿了那个“癌”字，轻声问我：“要是切了右边胸……我还能算个女人吗？”

手术前一晚，她把高跟鞋擦得锃亮，摆在病房床头。护士说金属饰品不能进手术室，她摸着鞋跟上的水钻直叹气。凌晨三点，她突然抓住外婆的手，把银行卡密码、电费单夹层的位置、甚至我小时候藏在饼干盒里的日记本钥匙，一股脑全交代了。最后，她贴着外婆的耳朵说：“妈，要是我醒不来，一定把幺女养大。”

拆绷带那日，主治医师的白大褂掠过铁盘，发出冰凉的轻响。妈妈始终紧闭着眼，睫毛上的泪珠坠下时，像砸在我心口的石头。她第一次触碰那道蜈蚣似的疤痕，指尖颤抖着缩回，却又强迫自己一寸寸抚过。护士递来那个网购的廉价义乳——硅胶假体贴在38℃的胸口，闷出密密麻麻的红疹。

她试过用绿豆袋填充，结果开会时豆子从领口滚落；也试过毛巾叠成块，可弯腰擦货架时布料总移位。夜里我听见她挠皮肤的声音，沙沙的，像春蚕啃食桑叶。

我攥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家那天，妈妈掀开衣角问我：“吓人吧？”我摇头，眼泪却洇湿了枕套。那晚，我缩在被窝里搜索“义乳”，跳出的价格让指尖发抖——爱蒙娜的义乳要三千块，而我卡里只有助学金到账的3800元。

第二天清早，手机突然震动，妈妈打了五千块过来：“大学里别省，该买的护肤品要买。”我发誓要勤工俭学为妈妈买一套舒适的义乳。

图 2 我的大学贫困申请表

转机来得像一场猝不及防的春雨。

我在小红书刷到爱蒙娜的公益活动时，截止日期已过了三个月。图书馆外冷雨滂沱，我反复删改邮件，把“求求你们”打了又删，最终只发去一句：“能不能给我妈妈一个机会？”按下发送键时，雨水正顺着玻璃窗蜿蜒成河，恍惚间像看见妈妈手术那日，我的眼泪在情况告知单上晕开的墨迹。

图 3 爱蒙娜义乳捐赠公益活动

收到回信那日，我正站在教学楼走廊避雨。手机屏幕的蓝光映着滂沱雨幕，邮件里的一串电话号码，成了照进裂缝的光。负责人姐姐和我沟通后回复我：“我们特别为您妈妈申请了特别的名额。”

如今的妈妈坐在卡车驾驶室里，耳垂晃着我用奖学金买的珍珠耳钉。视频接通时，她把手机举向挡风玻璃：“幺女快看！”八车道高速公路在朝阳下泛着碎银般的光，她的衣角被风掀起，爱蒙娜义乳的弧线温柔地伏在胸口。

这个曾因身体残缺不敢穿贴身衣物的女人，此刻笑得眼尾皱起深深纹路，像极了老家屋后那棵梨树——花瓣舒展时，连疤痕都成了枝桠上新生的芽。

图 4 叔叔在修车

七年了。

父亲的脚步声散在风里，母亲的伤口结成了铠甲。那些深夜挠红的疹子、滚落的绿豆、移位又扶正的毛巾块，都成了年轮里沉默的注脚。苦难没有让我们低头，反而教会我们如何把眼泪酿成光。

昨夜整理旧物，我发现妈妈的高跟鞋仍摆在玄关。水钻蒙了灰，鞋跟也磨斜了，可当我轻轻擦拭时，忽然听见记忆里的嗒嗒声——从三楼响到一楼，从晨雾响到暮色，从绝望响向黎明。

妈妈，你看。

你的高跟鞋依然响亮，只是如今踩出的，是通向春天的路。

图 5 破寒逐光去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在裂缝中寻找光芒的母亲。母亲节快乐，愿每一份爱都不被岁月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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