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经记者 丁舟洋 毕媛媛 温梦华 每经编辑 董兴生 宋红
虎年新春刚刚上班,知乎裁员就登上热搜;B站一名员工不幸倒下后再没醒来……疲惫的互联网大厂人,从去年底到今年初多次处于舆论的漩涡中。
听到在美团做程序员的师姐离职去大学当老师的消息,王谦谦由衷羡慕。在腾讯做运营岗的他,将离开“互联网大厂”、考上公务员或事业编视作“上岸”。
随后,王谦谦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分享了一个帖子,一名某互联网公司工程师写的“如何考上公务员”。在程序员交流APP上,这篇经验帖的热度居高不下。“说明现在很多互联网人对转型到体制内,端一个稳定的饭碗,是很期望的。”
一度,拿下互联网大厂offer,是“王谦谦们”人生中的高光时刻。2020年入职的王谦谦虽没赶上阿里、腾讯、快手上市持股员工“一夜暴富”的那波浪潮,但和上一份中小型游戏公司工作比起来,互联网大厂的优势,他能清晰感受到——宽松的企业文化、丰富的学习资源、体面的薪资待遇,还有说出“我在腾讯上班”时的那一圈光环感。
不过,上述吸引力很快被某些焦虑感淹没。2021年以来,王谦谦目睹了互联网行业从极速扩张、加薪挖人到降本增效、“去肥增瘦”。行业“挤泡沫”,非核心部门的人员随时都可能成为被优化掉的那一个。
从潮起、沸腾到蛰伏,不到30年,中国互联网商用化的历史近在眼前。看历史的人就是历史中人,大家对互联网世界迅速生长、急速枯荣的一草一木均不陌生。轰轰烈烈的势头不会永远保持,放诸大背景中,目前大厂的处境只是时代运行轨迹中的一个片段,而对于身处其中的个体而言,则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就各大互联网公司“优化员工”的情况,每经记者向字节跳动、快手、爱奇艺等方面发去采访诉求,对方均表示:没有更多消息。
高薪挖来的“人力资源”已然变成了“人力成本”
一年后再见到刘晓东,她的状态比刚刚入职字节跳动时紧绷了不少。
“春江水暖鸭先知,现在水冷了,也是鸭先知。”刘晓东对每经记者感叹道,“一线员工最能感受到行业生态的变化,我们部门表面上没受影响,但现在的做法是让资源更集中,以前同样的业务由不同的部门来做,大家相互竞争,现在要归拢、整合,每个人负责的盘子更大、做的事情更多了,归根结底是为了节约成本。”
当“降本增效”落到实处时,曾经被大厂筛选或用高于同行薪资挖来的“人力资源”,就成了需要被裁撤掉的“人力成本”。
2021年底,李若北成功应聘爱奇艺设在地方城市的新工作,正式入职前,一批新员工进行岗前集中培训。“培训几天后,负责人突然召集我们开会,没有任何书面说明,就口头通知我们,因为公司内部业务调整,十几个正在培训期的新员工全部被劝退。”李若北说。
张安感到“水温变化”的时间更早。2021年,她觉察到环境急转直下。“上半年还是好好的,到下半年先是取消了‘大小周’,原来周末加班是双倍工资,每月加两天班,就可以拿四天工资。取消大小周后,名义上可以双休了,但大家还是照样加班,相当于变相降工资。”张安告诉每经记者,紧接着就是“优化员工”,“双减”政策后,字节跳动布局的在线教育业务全面压缩,张安所在的设计岗成为被整体裁撤的对象。
此外,字节跳动战略投资部也成为被大刀阔斧压缩的板块。
“2021年一直在‘去肥增瘦’,很多大领导的目标管理计划明确写着‘去肥增瘦’。”字节跳动前员工孙林对每经记者表示,“大规模地裁撤部门、关停并转也是从2021年开始的,教育板块基本全部解散。除此之外,还有像企业组织发展、内部培训等部门,也被相继调整。”
“这是整个行业面临的震荡。”孙林称,互联网公司的共同情况是,没有那么充沛的资金,现在的方案就是保持主营业务稳定,裁掉与主业无关的部门或需要长期投入、未看到清晰回报的项目。“就像腾讯不会砍掉微信,字节不会砍掉抖音,所谓‘去肥增瘦’就是这么个逻辑,保住最大的优势,把资源集中起来聚焦‘主航道’。”
爱奇艺曾在2018年发布战略称,已不能用一棵苹果树来形容公司的商业模式,现在已经变成苹果园,中间最大的一棵树是视频,其他还有文学、直播、游戏、漫画、电影票、轻小说等新业务。但据爱奇艺2021年三季报,上述新业务仍被归为“其他业务”行列,视频业务仍是绝对的主业。换言之,爱奇艺的上述非主营业务都没能取得实质性突破。
“之前招的人是为未来招的,针对未来要扩张的业务。而曾经扩张布局的那些非主营业务,到现在就成了‘业务过剩’,对应的是‘人员过剩’。”一位互联网从业者对每经记者说,“所以爱奇艺‘优化员工’最为明显,因为过剩的苹果树被砍掉,相应的业务人员上至总监级别也只能离开。这些人并不是因为变得不好而被裁掉的,而是互联网暂时容不下这么多人了。”
长视频平台大幅削减腰部内容
“梦想又实现了一步,期待爆款,很开心二次合作。”配上某影视项目正式启动的海报,2021年11月,一位曾做出爆款甜宠剧的制片人李杨在微博上这样写道。
在网友的期待中,李杨无疑是看好这部影视剧的。该项目被立为A级,他有信心奔着S级去。但一个月后,这部原本在去年12月开机的平台定制剧,因为资金问题,突然被按下暂停键。
这样的结果并不在预料之内。毕竟,早在去年10月份平台第一次缩减预算,他们就已经进行了成本的压缩。“当时平台觉得36集成本太贵,所以我们按照要求调整成了30集。”李杨对每经记者说。
后来看,那时的预算缩减更像是前兆。
在李杨的回忆中,当时没有过会的项目全部停掉,而像他们这部已经过会、正常筹备的剧是可以拍的,但这个项目还是没能躲过被放弃的命运。采访中,他几次表示理解,“平台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不到万不得已肯定不会停这个项目”。但真金白银的损失还是让他犹豫,究竟要不要在这个行业坚持下去?
据悉,由于该项目是平台全投资的定制剧,前期需要承制方先垫资,因此算上前期的垫资和后续违约损失,“算下来,我差不多亏了千万元”。
“早在2021年3月我就觉得这个行业已经很难做了。说实在话,现在平台定制剧基本上已经没办法操作了。”李杨坦言。
上述项目的夭折仅仅是个缩影。2021年底以来,互联网行业生态变迁、优化整合已蔓延到至今无法实现盈利的长视频平台上。降本增效背后,众多影视项目和影视公司的命运也悄然发生变化。
一位影视公司高管对每经记者表示,某大型视频平台近期的内部项目决策会上,70余个项目仅通过两个。“过会率压得如此之低,这在一年前是不可想象的,整个行业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无论是预算缩减,还是人员被裁,最大的问题实则是长视频平台收入变少了,没钱了。相关财报显示,在过去十年间,爱优腾三家长视频平台烧掉了超过1000亿人民币。
在刚刚过去的2021年,视频网站的日子尤其不好过。热剧和热综频出,但大爆款寥寥无几。同时,超前点播被取消、广告大环境收缩,偶像养成系综艺和耽改剧被叫停。
爱奇艺最新财报显示,2021年第三季度总营收达到76亿元,归属于爱奇艺的净亏损为17亿元,相比上年同期亏损扩大41.7%。截至去年三季度末,爱奇艺的订阅会员规模达到1.036亿,上年同期为1.03亿,会员增长陷入瓶颈。
“去年娱乐圈出现多起重大负面风波,导致行业寒潮再次来袭。所以在内容投入上平台会集中资金更加聚焦头部,腰部内容愈发不好做。”一位从业十几年的资深行业人士告诉每经记者。
有行业观察指出,2020年开始,从发行模式上看,市场上的“腰部剧”“中部剧”正在逐渐消失,预开机新剧主要为视频平台自制剧+头部版权大剧。
李杨对此深有体会,他最明显的感受就是:定制剧已经越来越做不动了。“行业已经不太需要定制剧,未来的方向应该是平台自制剧加分账剧,没有处于中间的定制剧这个品类了。”
短视频平台需找到下个增长点
部分互联网企业把35岁作为一个职场门槛,给了从业者一定压力。卡在中间的尴尬,是屏幕内的影视剧,更是屏幕外的众生相。
1月11日晚上,360创始人兼CEO周鸿祎谈及“大厂35岁被淘汰”的问题。“我不知道为什么,中国人到了35岁好像就老了,我不太理解这种说法,在硅谷很多主力程序员都超过了35岁,一个人如果没写过10万行代码,就不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程序员。人过了35岁虽然不一定能熬夜了,但可以让自己的经验发挥得更充分。”
有人在这份焦虑到来前先行离开。可在一线城市,这份转换没那么顺利。更高的生活成本,使得能给高薪的互联网公司成为他们难以割舍的选择。
一位在阿里工作的北京本地人小亮,没有租房压力,但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对学区房的渴望不断驱动着他。他知道,自己没法轻易说离开。
小亮还没到35岁,但对35岁的话题特别敏感。“这把刀还没有落在我身上,但是它一直悬在我头上。”他对每经记者表示。
小亮自嘲说:“在互联网公司工作,让我有了一个优点:我会预判。疫情对各行各业、实体线上都有影响。千万别说互联网公司不受影响,抖音、快手广告少了很多,互联网公司核心是赚广告费,品牌商家没有钱了,公司自然也就没有钱了。”
“除非你是一个真正有能力的人才,能在行业里独当一面,不然35岁还在做执行,焦虑感会非常强烈。年纪更小的年轻人不断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时刻提醒着你:你老了。”
“毁灭你,与你何干。”《三体》里的一句话让小亮心有戚戚焉。“这句话解释了为什么互联网行业的人没有安全感,一旦别人找到一个‘杀手级’的应用或场景,毁灭你是分分钟的事。”
“当年的四大门户网站(新浪、网易、搜狐、腾讯)多牛,大家一度觉得互联网的竞争大局已定。但电商出来后,既定格局立刻被打破。2012年,字节的算法横空出世,电商流量时代成为过去时……”小亮说,“而现在的短视频就是当年的四大门户网站,流量增长眼看着见顶了,迫切需要找到下一个增长点,否则很快也会从‘浪潮之巅’的位置上退下来。”
小亮的“流量焦虑”,很大程度上概括了二十多年来中国互联网行业的迭代逻辑。这是一片急速变化的天地,伴随着中国经济的飞速崛起和巨大的人口红利,把握住时机的弄潮儿缔造了一幕幕财富神话。一轮泡沫破灭后,自然有新一轮领域,只要掌握流量密码,就不愁变现的空间。
“这种迭代逻辑的问题就在于,流量增长的天花板太低了,无论哪个细分赛道,很快就会遇到增长瓶颈。互联网的门槛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就像穿上了那双停不下来的红舞鞋,哪怕满脚是血也只能继续跳下去。”刘晓东说,“这时候再遇到外部因素,如监管层对游戏、在线教育的整治,大平台反垄断的措施,资本市场热钱收紧等,狂热的故事一下就讲不下去。”
每经记者采访多位业内人士了解到,和2000年美国互联网泡沫破灭比起来,他们普遍认为中国这轮互联网大厂的“挤泡沫”会相对温和地“软着陆”。
到今天,驱动互联网大厂实现资本原始积累的底层价值已经变了,习惯了烧钱圈地、无边扩张的“大厂们”,需在适应变化和淘汰出局之间找到一个最恰当的姿势。
过去互联网盛行的砸钱、做流量、做大营收,再去资本市场套利的游戏规则讲不通了。“有很多大厂的市值是虚高的,资本和市场不再相信这样的故事了。”孙林告诉每经记者,整体经济环境脱虚向实,以后互联网大厂可能会更专注做主业。
猎聘的一份报告称,近年来,互联网行业由于发展太快,导致在某些方面野蛮生长,也暴露了一些问题。而监管和国家法律法规的完善和健全,都在更好地规范产业数字化,减少发展泡沫,降低运行风险。
北京达晓律师事务所中国合伙人林蔚表示,互联网行业“优化员工”短期来看确实会造成一些冲击,长远看有助于企业提高效率和提升有质量的发展。“国家也注意到了相关情况,在货币政策上已经有体现,以帮助企业共克时艰。”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接受采访的互联网公司现任和前任员工均为化名)
记者手记:互联网行业转型升级正当时
十年前,腾讯、阿里等互联网大厂的offer是令人艳羡的资本;十年后,“逃离互联网大厂”正在变成一种主流“焦虑”。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把“科技创新”等同于“互联网创新”,而在互联网行业增速放缓后,一个新的认知浮出水面:中国的互联网创新不再有所谓的模板,复制硅谷不是出路。当靠创业创新崛起的互联网公司,变成滥用市场支配地位的垄断巨头时,曾经的创新动力(310328)就变成了创新阻力。
丛林法则、赢者通吃的思维,在早期为中国互联网创业公司赢得了发展空间。但这种思维显然与当下的时代发展格格不入,中国的互联网经济要依托于自己的经济、文化、社会发展,用科技创新、科技服务为人们创造实实在在的价值。
时势造英雄,风口总会再来。当大厂“黄金时代”逐渐远去,渴望转型升级的互联网行业又将去向何方?当行业发展的“喧嚣”归于“沉寂”,这显然是整个行业需要“静心”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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