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手艺人小铺的角落看见一块玉石:形状饱满而莹润,通体温雅,唯独一道深色的纹络静静盘踞其上。老板并未将其摆在橱窗显眼处,但正是那道看似不完美的印记,使它在温润纯净之外更有了份独特的真实生机。
《山月记》中那个被“美玉”心念反复煎熬的灵魂曾长久在我心上盘桓:“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刻苦琢磨,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不肯碌碌,与瓦砾为伍。”在那些因旁人目光而倍感焦灼的暗夜里,这句话如同不灭之咒语回旋不绝,使我如陷入世俗价值布下的重重迷宫之中。
我们曾以为那“美玉”的光华来自试卷上的满分,来自层层叠叠的荣誉证书,来自简历上累累印痕的所谓“价值”,然而目光向外企求太多,心灵便在无形中被困于“美玉”之冰冷框架中。
朱光潜先生曾言:“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为它是最不完美。”其智慧在看似悖论处照亮了幽径。我们常苛求玉石无瑕,然而一块全然纯净完美的玉,如同凝固的标准答案,被膜拜之后便徒留空虚沉寂;而那有裂隙、蕴纹理之石,却因存有空间承载变化的可能,才有被雕琢、被提升、为巧手赋予千姿百态生命的奇迹机缘。生命亦如此:缺陷原来不是污点,它们是命运留下缺口,是让我们能注入自己汗水与创造力的空白画卷,是那等待我们亲手刻出风景的留白。正如有人曾言:“万物皆有缝隙,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我曾困在完美主义的牢笼里无法透气。作业里任何一个微小瑕疵被我无限放大成溃败的证据,他人的一丝迟疑便在我心中瞬间席卷成否定风暴——深恐那点瑕疵最终被定义为人生的整个失败和耻辱印记。
转机始于那个忙碌后的夜晚。踏着街道沉寂灯光回家,疲惫几乎溶解了意识。然而当抬起头那一刻,一片辽阔的夜空仿佛被月光冲洗过,清澈透亮。星辰的排列并未遵从精准的几何学,却依旧构成一幅震撼人心的神秘图画,壮丽得令人屏息,却又自然得如呼吸本身一般。那一瞬,白日所有对不完美的焦虑竟不知不觉释然而融。原来真正重要的不是彻底消除瑕疵,而在于不放弃持续打磨的姿态。就像王阳明在千仞危崖上领悟“心外无物,理在事中”——生命价值不必求诸外部裁判,只在于自身在事上磨练的纯真与勇气。那些曾以为迈不过的沟壑坎坷,当你俯身与它们真实照面,竟发现不过是心灵自己画地为牢的幻影。
晨跑路上,蝉鸣如同天地赠我的背景乐章。初升的阳光把道旁小野草点缀得生机勃勃,一颗落在路边的果子微微泛红——在行色匆匆的喧嚣里,它们的存在提醒我:在他人设定的所谓“赛道”之外,生活还有更广阔的维度。我渐渐学会在心中留一角不为流言所扰的净土,学着欣赏自己真实呼吸着的样子。
在这被速度与浮躁浸染的时代洪流里,当我们肯于放下完美主义的执着包袱,俯身轻抚自身灵魂的皱褶与印痕——那些曾被视为瑕疵与裂隙之处,或许正暗暗折射着生命最独特的光芒。美玉珍贵,不在无暇的躯体;人生熠熠,正在于接纳那原本带着瑕疵却勇敢雕琢的自己,如同手艺人手中被温柔凝视的那块玉:一点不足,非但无损光华,反而因其真实独特性,令整个宇宙都默默珍藏我们走过的痕迹。
如此活法,并非沉沦,而是一种充满韧性的跋涉姿势:温柔拥抱不完美的躯壳,珍视每一点微光,在缓慢持久的雕琢与成长之中,一步步向着内心呼唤的方向前行——每一步都浸满生命饱满的汁液。(供稿人:彭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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