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三十五万一年，买一张通往「标准答案」的加速票？

苏州金鸡湖畔的一家咖啡馆，十七岁的高中生李想（化名）正为申请美国顶尖大学的「独立科研项目」而苦恼。这个关于「碳中和路径下的能源转型政策比较研究」的选题，听起来「学术范儿」十足，却是升学机构为他「量身定制」的「竞赛型」课题，据称颇受招生官青睐。

李想的母亲，一位成功的企业家，为此支付着高昂的国际学校学费及各类「背景提升」费用。她坦言，这一切都是为了儿子的「藤校梦」，为了他将来能过上「体面生活」。这些「科研项目」，在她看来，就像游戏里的「加速包」，能让儿子更快拿到名校的「入场券」。李想感到，在这条拥挤的赛道上，自己「不能不跑」。

李想的困惑，是当下国际教育圈「内卷」现象的缩影。曾被视为「素质教育」蓝海的国际课程，如今也充斥着对标化成绩和竞赛奖项的极致追求。除此之外，各种名人大咖的重量级推荐信、以及能够写入申请文书的、听起来就高大上的课外活动，一样都不能少。学生们像上紧了发条的陀螺，在一条被升学顾问、家长和同伴压力精心规划、层层加码的精英预备役流水线上高速旋转，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更遑论偏离预设轨道的可能。

(哈佛大学 —— 由Clay Banks拍摄)

王世杰，毕业于剑桥大学，现任新东方前途出国高端规划研究员，对此现象怀有深切的忧虑。他见过太多履历光鲜的孩子，但在深入交流后，发现他们对社会议题的看法，往往是经过演练的「标准答案」，缺乏真情实感与独立思考。他不禁反思，投入巨大资源，难道只是为了培养更善于在规则内获取成功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吗？

这份对教育「功利化」趋势的隐忧，以及对青年独立思考能力流失的「可惜」，正是王世杰共同主编「全球青年学者批判思维丛书」（Student Critical Essay Series）的动因。他想为那些内心尚存困惑、对世界仍抱有好奇的「藤校预备役」们，递上一支笔，提供一种回归独立思考、敢于追问世界的学习方式。

（王世杰所编篡的书籍之一「龙脉密码」在亚马逊上全球发售）

在「无用之学」中寻找「有用之心」

王世杰自己，在攻读学士学位期间，常常一个人泡在图书馆的角落，一坐就是大半天，沉迷于乔姆斯基的普遍语法理论那精巧的逻辑构筑，或是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中那些令人着迷的思辨，抑或是萨丕尔-沃尔夫假说所揭示的语言与思维之间那微妙而深刻的关联。他甚至会因为一个语言学理论的细微末节，或者一个实验设计的变量控制问题，与教授在邮件中反复讨论数周，乐此不疲，全然不顾这些探讨是否能直接转化为绩点或实习机会。

他喜欢那种在知识的海洋里自由探索、不断追问「为什么」的感觉，那种不断逼近事物本质的智力上的愉悦感，是任何功利性的目标都无法替代的。对他而言，那是一种纯粹的、近乎信仰的追求。

正是这份对学术近乎「偏执」的热爱与全身心的投入，让他最终以专业第一的优异成绩毕业，并成功叩开了剑桥大学基督学院那扇大门。

剑桥教会他的，不仅是知识，更是一种提问的勇气、思辨的习惯和对真理的追求。在那里，对「模糊性」的包容和对「未完成状态」的欣赏，对他影响至深。这份来自剑桥的「学术基因」，这份对「无用之学」中蕴含的「有用之光」的体认，被他移植到丛书的理念之中。他选择以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SDGs）作为年轻人思想的「试炼场」，一个允许犯错、鼓励探索的空间。

（王世杰从剑桥大学毕业）

在项目启动初期，他常常需要面对诸如此类的质疑和观望：让一群高中生、本科生去研究SDGs，是不是太「拔高」了？他们能理解那些错综复杂的国际经济关系吗？他们能驾驭那些需要深厚理论功底的伦理思辨吗？他们写出来的东西，能达到学术出版的标准吗？更直接的问题是，这些看似「务虚」的议题，对他们的升学申请，真的「有用」吗？能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录取优势吗？

他的回答是，短期来看，一篇关于「全球南方气候融资困境中的伦理博弈」的论文，其在申请材料中的「功利性」价值，或许确实不如一个国际奥林匹克竞赛的金牌来得那么直接、那么「硬核」。但必须思考一个更根本的问题：到底想为这些孩子，为这个社会，培养怎样的人才？如果教育仅仅是为了让他们在各种标准化的评估体系中获得高分，为了让他们习得一套在特定社会规则下游刃有余的生存技能，那可能正在错失一些更宝贵的东西——比如，独立思考的能力，批判性审视周遭世界的勇气，以及对人类共同命运的责任感和同理心。

这些「软实力」，这些关乎一个人精神内核和价值取向的东西，或许在短期内难以用分数去量化，但从长远来看，恰恰是这些顶尖大学真正看重的，也是一个人未来能够走得更远、飞得更高、并最终为社会创造独特价值的核心竞争力。这，才是真正的「有用之心」。

（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SDGs）

他举了一个参与丛书写作的本科生小陈的例子。小陈最初提交的关于「人工智能在教育公平中的应用」的论文，充满了对技术潜力的乐观展望，认为AI的普及可以彻底弥合城乡之间的教育鸿沟，实现孔子所说的「有教无类」的理想。文章中，小陈引用了大量科技公司的宣传资料和对未来智慧教育场景的美好构想，但对于算法偏见可能导致的新的不公、数字鸿沟在现实中的具体表现、一线教师在AI时代的角色焦虑、以及技术普及背后复杂的社会经济结构性制约等潜在的负面影响，却几乎避而不谈，显得有些一厢情愿。

王世杰并没有直接否定他的观点，因为那种对技术改变世界的热情和理想主义，本身是非常可贵的，尤其在年轻人身上。他只是给小陈发了一份更长的、也更具挑战性的阅读清单。里面不仅有凯西·奥尼尔的《算法霸权》这样揭示算法潜在危害的著作，还有关于印度、非洲等发展中地区，因缺乏稳定电力、高速网络和合格信息技术师资，而导致优质在线教育资源难以落地、甚至反而加剧教育不公的深度调查报道；有讨论「技术决定论」与「社会建构论」这两种不同技术哲学观点的经典文献；甚至还有几篇关于「教育产业化」的伦理风险和「数字资本主义」对个体生活方式潜在侵蚀的批判性文章。他还建议小陈，除了采访那些站在聚光灯下的一线城市的「明星教师」和意气风发的「AI教育创业者」，不妨也花些时间，去听听那些在偏远乡村学校默默坚守了几十年的老教师们的声音，了解一下他们在使用各种在线教育资源时，遇到的真实困境、切身感受和独特的应对智慧。

几周后，小陈的修改稿视角和深度均发生显著变化，开始深入分析技术与社会的复杂互动，并提出了更具现实考量和人文关怀的政策建议。这个过程，在王世杰看来，如同引导学生在看似平坦的沙滩上，挖掘深埋其下的思想矿脉。

AI时代的「手作」温度

早在2021年，王世杰就在计算语言学等方向，研究GPT-3等商业生成式AI的早期雏形。作为AI教育应用的先行者，王世杰深信AI的潜力。他创立「人类智慧 × 智能系统」双轨赋能模型，开发「牛剑思维工坊」AI训练模块，旨在用科技提升教育的精准与效率。他亦鼓励丛书作者在文献检索、语言润色等环节尝试AI工具。

他认为AI像「超级大脑」，能极大节省研究者在资料搜集和初步整理上的时间。然而，在丛书最核心的选题立意、观点碰撞和思想升华环节，王世杰却坚持一种「老派」的、人与人之间面对面的深度互动，一种充满「手作」温度的指导。他相信，AI可以成为思想的助产士，却无法成为思想的母亲。

AI无法替代人类独有的情感体验、价值判断和原创思想火花。尤其对价值观正在构建的年轻人，有温度的引导、激发内心困惑的对话，远比AI生成的「完美范文」更有价值。

他会花上数个小时，甚至数天的时间，与一位学生作者在线上或线下，反复讨论一个选题是否足够「真诚」——是否真的源于学生内心的困惑、愤怒、喜悦或关切，而非仅仅是为了迎合某种学术热点、追求发表的功利，或是简单复述导师或权威的观点。他会像一位敏锐的心理咨询师，从学生不经意的言谈或文字中，捕捉那些他们自己可能都尚未清晰意识到的、但却蕴含着巨大思考潜力的「闪光点」或「矛盾点」，并鼓励他们大胆地「往下挖」、「往深处想」，去触碰那些更本质、也更具挑战性的问题。

(王世杰在苏州参与大会）

参与《龙脉密码》写作的高三学生小雅，初稿对CRISPR技术充满乐观，对伦理风险提及甚少。王世杰交流后发现，小雅家族有遗传病史，她对基因编辑技术既有厚望，又深感伦理两难。

王世杰鼓励她把这种个人的情感纠结、这种源于真实生活体验的伦理两难，更充分、也更坦诚地融入到她的研究中去。他告诉小雅，学术研究不应该是冰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逻辑推演，尤其是在探讨像基因编辑这样直接关乎人类命运和尊严的技术时。恰恰是那些源于真实生活体验的困惑、挣扎和追问，才可能催生出真正有价值、有温度、能够引发广泛共鸣的思考。

最终，小雅的论文，不仅有严谨扎实的技术分析，更有对生命伦理和弱势群体权益的深切关怀，充满了人性的温度和思辨的张力。这篇文章后来不仅被成功收录进丛书，也帮助她在申请大学时，给一位同样关注生命伦理和科技社会学交叉领域的知名教授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并最终获得了该校的录取和进入其研究团队的宝贵机会。

王世杰认为，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培养年轻人「慢思考」的能力，去伪存真，形成独立判断，远比快速掌握碎片知识重要。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赋能」。

留一寸思考的「余白」

王世杰不期望这些年轻作者一蹴而就，写出惊世之作，更看重——思想在萌芽，观点在碰撞，潜力在蓄积。这种「正在进行时」的成长，本身就充满生命力。

他深知学术探索之路充满未知与不确定。他常对学生说，不要怕犯错，不要怕观点被挑战。真正的学术成长，发生在走出舒适区，面对不同声音，修正认知偏差的时刻。这与他早年研究的「模糊容忍度」（Tolerance of Ambiguity）相呼应——那些能在信息不完整、结论不明确时保持开放，积极寻求解决方案的学习者，往往更具适应力和创新潜力。

他希望通过丛书培养的，正是这种「在不确定性中寻找确定性」的能力，一种「在模糊地带保持清醒与好奇」的智慧。这不仅为写出好论文，更为他们未来人生道路上，无论遇到何种风雨，都能保持内心的韧性与动力。

(王世杰关于「模糊容忍度」的顶刊论文由剑桥资助开源）

一位研究「东方传统生态智慧」的国际学校学生，曾因缺乏英文文献支撑而沮丧。王世杰在了解到她的困境后，并没有直接给她提供「标准答案」或者现成的文献列表，而是鼓励她跳出传统学术研究的窠臼，进行更具原创性的探索。

王世杰鼓励她进行更「一手」的田野探索。比如，去采访一些仍然在坚持传统农耕方式的老农和新农人，去收集一些关于本土农作物种植、节气智慧和生态循环农业的口述史料，甚至去深入研读一些中国古典哲学中关于「天人合一」、「道法自然」、「顺时而作」的论述，看看能否从中找到与现代可持续发展理念相契合的灵感和智慧？他强调，她的「东方视角」和本土文化理解，本身就是宝贵的贡献。

最终在申请大学时，成功打动了一位同样对东方哲学、可持续农业和跨文化研究极感兴趣的知名教授，获得了该校的全额奖学金和进入其前沿研究团队的宝贵机会。

王世杰希望这套丛书，能像一粒粒「安静的麦种」，在这些年轻的心田里悄悄扎根、发芽。或许它们今天还尚未完全成熟，羽翼也未丰满，思想的棱角也还需要打磨，但只要给予足够的阳光、雨露和耐心，只要用心去守护这份生长的力量，去尊重它们独一无二的姿态和节奏，它们终将长成能够荫蔽一方、贡献世界的参天大树。

这不仅仅是对学生个体的期待，更是王世杰作为一个教育者，对这个喧嚣、浮躁、常常被「标准答案」和「成功模板」所裹挟的时代，所抱持的一份「有余而游刃」的从容与希冀。他似乎在用一种安静而持久的方式，为这个世界留下一寸可供独立思考、自由探索、诗意栖居的「余白」。

（手记）

与王世杰先生数日的深度交流，最让我触动的，并非他履历上的耀眼标签，而是他谈及那些参与丛书写作的「孩子们」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欣赏与投入。他的讲述中，充满了鲜活的细节，仿佛那些深夜的讨论、激烈的争辩，就发生在昨天。

他的办公室里，除了专业书籍，还散落着哲学、艺术史甚至几本虚构类小说。他说，保持对世界的好奇心和对人性的理解，是做教育的「基本功」。这种「不务正业」的广博与深情，或许正是他能与年轻人产生深度共鸣的秘诀。

他身上有一种罕见的平衡感：既敏锐应用AI等前沿科技，又能沉心用「手作」的温度打磨年轻人的思想。他似乎在用行动告诉我们，在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那些关乎独立思考、批判精神、社会责任和人文关怀的「慢」教育，不仅没有过时，反而愈发珍贵。

这套「全球青年学者批判思维丛书」，更像是王世杰教育理念的一面镜子，一片精神自留地。在这个「性价比」的时代，他这份看似「不计成本」的「慢」事业，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却弥足珍贵。它像一束微光，试图穿透教育领域的迷雾与焦虑，照亮一条通往更真实、更深刻也更具人文关怀的成长之路。而那些被这束光照亮的年轻人，或许真的能如他所愿，成为未来世界里「安静的麦种」，在各自领域悄然孕育改变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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